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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云轩】(天河瑾轩)焚琴煮鹤一美人 第十章(上)

第十章.无心窥你旧年,须臾悲喜来去(上)



  夜如黑纱,四野星垂,两个只剩魂体的家伙并肩坐在书楼门外的台阶上。


  “向儒以前不大喜欢念书的。”夏侯瑾轩左手撑下巴撑累了,换了一边继续苦着张脸。


  书楼里还亮着光,是向儒在秉烛夜读。云天河把玩着自己的佩剑,这还是他头一回亲眼见到紫英新打的这把利器。“人都是会变的啊,我以前也不喜欢的。呃,现在也还是不喜欢。瑾轩,你想到怎么从这里脱困了吗?那只鸡说要认清心里的执念,咱们现在回到你坠崖后的时间了,能是为了什么执念呢?”


  夏侯瑾轩摇摇头。他想了一下午,想破了头,几次三番自以为勘破迷局了,差点生出些超脱红尘、羽化登仙之感,然而并没有从血濡回魂里出来。


  总地来说,他们回溯到的这个时间点很尴尬。


  会回到明州,这里无疑是应夏侯瑾轩的执念而生,却又偏偏不像。他思索许久,觉得此刻怎么也该是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,庙会上与瑕相遇的那一日,或者干脆回到大地动的那一年,而不是现在。


  一来二去的,饶是夏侯瑾轩也想糊涂了,想不通,便干脆转移一下注意力。他站起身,望着书楼发着莹莹光亮的轩窗,道:“进去看看向儒在读什么书吧,我倒是有点好奇呢。”


  “哦,好!”云天河收起剑,一下子蹦起来。


  两个魂体鬼一样穿墙而入,来到林林丛丛的书阵里。看着屋内密密陈列的书架,卷帙浩繁,令人眼花缭乱,云天河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,他一辈子看到过的书加起来,也没这里的两架子多啊。


  夏侯瑾轩却早已习以为常了,径自走到屋中央,那处亮着灯的桌案前。白天那个以剑指着他不屑之人的男子就坐在那,褪去了几个时辰前的坚硬和刚强,眼角眉梢尽是心力交瘁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逐行逐页地查阅着什么,眉头紧锁,不给自己片刻松懈下来的机会。


  看着憔悴至此的故人,夏侯瑾轩心头一阵钝痛。他走至向儒身后,微微俯身,同他一起阅读书册上的字,不消片刻,也跟着蹙起眉头。


  “怎么了?”云天河凑过来扫了两眼,理所当然地已经认不得几个字了。


  “这是一本魔界书籍的手抄译本,跟我上回拿到的《万界杂病集》一样。”


  “哦。有什么不对吗?”


  夏侯瑾轩点点头,又摇头:“怪的是内容。这书我有点印象,是记载各类未得证实或已几近失传的禁术,二叔当时不肯让我看的,说都是些旁门左道的邪术,练了会对自身有损。向儒好端端的,看这做什么?”


  他跟着向儒一起看翻开的那页,后者显然是在寻找什么,翻书的速度很快,终于到了一页停住了。


  “……找到了!”


  耳畔,向儒一声惊呼,语气中还带着欣喜和激动,夏侯瑾轩却没有抬眼,一目十行地看过,却不禁倒抽了口凉气。


  “这是……”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向儒,看着他如久行沙漠的旅人终于发现了绿洲似的神色,看着他在烛火中熠熠跳动的目光,那是行将熄灭的希望又死灰复燃的光芒。


  “天河!我大概有了些头绪,却还不肯定……”夏侯瑾轩道,“向儒他原来一直在找我,但许是多方努力皆无果,便转而求助于这本禁术书了。”


  云天河抓抓后脑勺:“嗯,书上怎么说?”


  “书上记载了一处地名,正是蚩尤冢。”夏侯瑾轩的目光又落回书册上,向儒也正聚精会神地读着那一页,“据此书所载,若以精血为引,以魂魄为祭,便能将自身强烈的执念注入残存的蚩尤之力,成为其一部分。”


  “然后呢?是不是蚩尤就会实现他的愿望?”说书人都是这么讲的。


  “我……不知道,这书里根本没写,但我总觉得……”夏侯瑾轩说着顿了下,看着向儒铺纸研墨,一字不落地誊抄下了这则禁术,如此从容而镇定,倒像是即将解脱一般。


  “听起来没什么实际的帮助啊……”


  夏侯瑾轩不答,目光只死死地黏在那摊开的书册上。是啊,有些鸡肋的一个禁术,向儒是想用它来做什么呢。是你吗,莫非冥冥之中,是你将我们唤来这里?


  男子誊抄罢,拈起纸张来又校对了数遍。“少主,我一定会找到你的。哪怕这辈子来不及。”


  那最后一句话,平白令人听来心惊。他说罢便将纸张工整地折好,而随着最后一叠的完成,整个空间便如水滴入溪般漾起了层层波纹,夏侯瑾轩刚一怔,便只感觉云天河当机立断地抓住了他的手腕,怕两人再次走散。眼前的景象逐渐旋转、融合成一片混乱的色彩,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们拽离此间,云天河紧紧攥着他,攥得生疼,可这股疼痛却让他感到一丝心安。


  令人燥郁的灼热感又一次迎面而来。夏侯瑾轩稳住身形,睁开眼,竟赫然发现他们已是站在了蚩尤冢的入口处。云天河环顾四周,愣愣道:“这里的感觉……不是蚩尤冢吗?我们回来了?”


  “不对。”夏侯瑾轩一扯云天河,“看那边,是向儒。我们还在血濡回魂之中,只是转移了时间和地点。”


  身着红黑短褂的男子背着箭筒,提剑走来。他同样望了一圈周围的景象,而后一手揉了揉太阳穴。对一个身无依傍凡人来说,此处的魔气实在太过深重,令人难熬。


  “蚩尤冢……少主当年,也曾来过这里。”他喃喃自语,看了看锃亮剑面上倒映出的自己,深深地呼吸,平复着气息,向蚩尤祭坛的方向走去。夏侯瑾轩和云天河对视一眼,紧跟而上。


  自当年蚩尤石碑坍塌后,围绕在此处的魔气已然淡化了许多,一路上魔物的数量也不似当年了。可尽管如此,向儒还是费了一番波折,等走到深处之时已是气喘吁吁,汗流浃背,手臂上、背上也多了几条火神隼的抓痕,但目中的光芒却是愈发地坚定。


  终于,他站在了已经残破的蚩尤石碑之前。


  “就是这儿了吧……”他上前一步,似乎想触摸石碑,然终究被其上萦绕不散的煞气所阻,不由得又退了回来。向儒蹙起眉,从怀中掏出一张纸,却不是先前誊抄的那张,而是密密麻麻地以蝇头小字书写,看不清是何内容。他看了许久,方自言自语地点点头:“嗯,看来的确没错。接下来就只要按书中记载去做,就不会有错了吧。只是这魔气实在太重……不知能不能撑到最后。”


  他将纸收回怀里,凝视着石碑,像是在积攒着力气,许久,再度踏上前去,将手覆在断石之上。浓重的煞气迅速侵蚀了他的手,一股透着血色的青黑自指尖蔓延而上。强烈的眩晕感袭来,向儒甩甩头,调息定神,另一手立起两指,掐诀颂咒。


  一连串非人界言语的咒文从他口中念出,令这画面中多出了一分怪异之感。男子鬓边的碎发被热风撩起,而他紧闭双眼,紧按着石碑的手变成了绛红,一条条经脉也随之凸显在皮肤上。


  “这……”夏侯瑾轩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,心里跟着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。


  那残破的石碑,在吸噬向儒的精血。


  血液,顺着清晰可见的脉络一寸寸流向掌心,渗入石碑里。向儒脸色苍白,冷汗直冒,似乎就快支撑不住了,但竟一咬牙,发出声低吼,硬生生又撑了下去。终于,一阵血雾样的气息翻腾而出,将蚩尤石碑连同他笼罩其中。


  向儒一口气松下来,跪倒在地。


  “汝……之……执念……为何……”


  仿佛来自远古和天地尽头的声音,缓缓响起了。


  “你是……蚩尤的残魂?”男子颤抖着仰起头。夏侯瑾轩不知是否是错觉,竟觉得他的身体慢慢呈现出一点透明之感。


  遥远的声音没有回答。


  向儒轻笑一声:“……罢了。管你是谁,只要能助我实现愿望……”


  “汝之……执念……”


  直击灵魂底处的叩问再度响起,这下夏侯瑾轩看得真切了,向儒的身体,的的确确在逐渐变得透明。“我……咳咳咳————”男子刚刚开口便忍不住吐出口鲜血,方才还如此强健的一个人,转眼便虚弱得几近消散。


  “我要……少主回来……我不信他死了……他会回来的。”


  夏侯瑾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,一瞬间,就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道。


  “少主不会忍心抛下大家离去……我知道的,我最清楚他了。”向儒低下头,喃喃地说起来,忽而一阵苦笑。“少主,对不起,我终是没能保护好你,是我没用……明明从一开始就发誓要护你周全,不论何事都为你承担,但……”


  血色的迷雾涌动着,男子的身影被层层叠叠隐蔽在了其中。


  “我记得,第一次遇见少主的时候……我是个流落在明州街头的野小子,爹娘去了,连下葬的钱都出不起。当时你八岁,还那么小,你拽着二门主的手凑过来,说我一个人很辛苦,能不能收我入夏侯府……从那一天起,我就暗下决心,不论日后会怎样,都要豁出性命地保护你。”


  “向儒!”夏侯瑾轩冲入那愈渐浓稠的血雾之中,拼命挥起手,却无法将之驱散分毫。


  “少主,你从来……都不知道吧,我很在意你,我一直在追逐你的脚步,想冲在你前面,遮风挡雨。可是不论我多努力,却发现始终只能在你身后。呵呵,这些……我从未与人说过,也从不打算表露的,你那么聪明,这是我唯一能瞒住你的一件事了。”


  赤红色的大地渐渐震动了起来,就如他们陷入回魂时一样。这本已塌陷过一次的禁地似乎要再度崩溃,碎石滚过地面,喀哒作响,向儒却充耳不闻。


  “那日最后一面见你,你凭一己之力轻松击倒了我跟廖易,那时候我才幡然醒悟……原来不知不觉间,我早已没了保护你的资格和能力。”


  夏侯瑾轩俯身到男子跟前,冲他喊:“向儒,赶快离开,这里要塌陷了!”他双眼冒火,几次三番地去抓向儒,然尽是徒劳无功。云天河怔愣在原地,手足无措。他知道这地动伤害不了魂体,但看着少年如此绝望地对着一个听不到、看不见他的人呼喊,心里顿生一股疼痛。


  这种疼痛,好久不曾有了。是年少的每一次午夜梦回,看到爹在石沉溪洞前凝视的背影;是梦璃含泪却决绝地一转身,道一句“归邪将军,送客”;是他挽弓搭剑,一箭射落琼华如星陨坠;是黑暗中菱纱紧握着他的手,说“天河,我好舍不得你”。


  好痛。为什么。他不喜欢这样。


  血雾已浓密如浆流,饶是他这样的魂体也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,四周震动之声愈烈,他瞪大眼,勉强看得到跪在地上的那个男子,身影已完全透明,化归于无。


  “所以这一次,就让向儒再试试吧。少主,希望我的执念能永远地留存世间,直到找到你为止……我等着那一日的再见。”


  语落,狂风骤起。阴冷的腥风直灌入肺,一时间激得云天河竟难以呼吸。遥远自天际而来的声音,终于重又降临。


  “以精血魂魄……献祭之人……吾将……以吾魂引……铭刻……汝……之……愿望……”


  四周再度如水纹般旋转扭曲了起来,这一次,云天河没能找到夏侯瑾轩的手,茫茫红雾遮蔽了他的视线,遮蔽了他的感知。


  少年的声音却忽然从不知何处传来,呼唤着他:“天河,我明白了!救我,一定要救我!”


  “什么?!”云天河大喊,但声音已经来不及传达了。那股霸道的力量又一次抓住了他,带着他向不知何方退去。满眼昏暗如夜,耳畔风声呼啸,待到周围终又亮起、景象重又入眼之时,他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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