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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魔翳前传,夜叉中心】不如不遇倾城色 修罗卷

第五章



  当夜,夜叉军中一片喧腾。


  他们出师大捷,打败了号称魔界最骁勇的罗刹军,暴君罗刹王和长公主也兵败自杀,现在王室里只剩个还未成年的王子,至少百年内是再不能兴风作浪了。这是夜叉族将士用热血换来的,为此牺牲了很多兄弟,今夜便以烈酒豪歌祭奠他们在天之灵。有人围着篝火执戟而舞,有人且哭且笑,且醉且歌。


  龙煜作为主帅和王,在将士们一坛接一坛的敬酒后已开始发晕,看谁都是两个影。他终于得空钻出人群,一头扎进清凉的夜色里,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。


  清醒了一下,他转了一圈,抱了个酒坛,摇摇晃晃地去找魔翳。白日里是他理亏,不知怎的就昏了头脑,还是趁早去道个歉和好为妙。他找了好久,终于在临水的一棵树下找到了魔翳,默默地坐在那里,望着水面一动不动,不知在想什么。龙煜走到他面前,看到他竟还带着黑金面具。


  龙煜一声轻笑。


  “别糊弄孤了,大家早都把面具摘了。还说什么摘了会变傻,你这是————嗝,你这是欺君你知不知道。”


  魔翳沉默了片刻,才将面具摘下了,搁在身畔的青草之上。月华流照,浸润在黑金的面具上,那面具看起来,就好像在流泪一样。


  “陛下,你又醉了。”


  “什么叫‘又’?”


  “就是字面意思。”


  “哦。”龙煜点点头。他在魔翳身侧坐下来,把小酒坛摆他到跟前,拍拍封泥,“军师为何不去庆功宴?”


  魔翳的语调很平静,听不出悲喜:“一将功成万骨枯,没什么好庆的。”


  “唉————爱卿你……嗝……好生没意思,难不成我们打了胜仗,还得垂头丧气的吗?”


  “并非此意。将士浴血拼杀,得再多犒赏都是应该的,但臣只是无功受禄罢了。我军也折损了不少,是臣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保护他们。”


  龙煜沉默了。


  两人无言地望着面前河水,过了好一阵,龙煜又坚持不懈地把那酒坛朝魔翳身前推:“军师,喝酒。”


  魔翳伸手按住酒坛:“臣不喝。”


  “为什么?————哦,爱卿肯定在生孤的气,孤想起来了。”说罢,龙煜又自顾自地掸掸衣服,清了清嗓子,正襟危坐,这样子让魔翳想起他当初来家里提亲的场景。


  “阿翳,白天的事,是孤错了。说实话,孤看到罗刹长公主冲过来的时候,浑身就开始不听使唤了,想着她怎么能从你手底下逃出来,她把你怎么了。后来你又差点被罗刹王死前的血爆波及,孤一下子就要疯了,说话做事不过脑子,现在还有点转不过来。”


  看他那副醉醺醺却强作严肃的模样,魔翳笑了声,破天荒地生出些捉弄人的心思:“陛下不用自责,臣知道您是好意,陛下只是不想让臣死得元神都化成灰而已。下次自作主张之前,臣肯定不把幻形术吃了,一定留着用来告诉您一声。”


  龙煜赧然地干笑两声。“你……还生气吗?”


  “臣不敢,陛下。”


  “不是,你别当我是陛下,我是阿煜,爬你家墙头那个。告诉我,你是不是还很气?”


  “你要不是陛下,皮都早被剥下来一层了,还有机会坐这发酒疯?”


  “哈哈哈哈哈,这才是咱们军师该说的话,这么说就是不气咯!”龙煜大言不惭道,接着又开始抱他那坛卖不出去的酒,坚持要塞进魔翳怀里,“喝了这坛酒,咱们就一笑泯恩仇了。”


  “臣跟陛下没仇。”


  “那就是有恩的咯,有恩也值得喝一杯嘛,来来,人界有诗云:今朝有酒今朝醉,管他明天喝白水。卿要是不喝,孤会以为你只是敢怒不敢言,孤就寝食难安,辗转反侧彻夜难眠,衣带渐宽,日渐憔悴……”


  “好好好,喝。”越说越乱七八糟,魔翳哭笑不得地拎过酒坛,三两下拆了封泥,仰头,在君王震惊的目光中一口气将一整坛烈酒一饮而尽。完了“哐”地放下空坛子,拭去唇边水光,脸不红气不喘。


  龙煜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,木木地拍起巴掌:“军师……好海量!看不出来啊卿,你可真是深藏不露。”


  但魔翳只是毫无意义地又把封泥拾起来盖回了酒坛上,还覆手压了两下,好像试图把它回复到开封前的状态,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道:“对了陛下,臣有事奏报。此次陛下御驾亲征,除了为防杌泽功高震主,想来还有其他打算的吧。”


  龙煜起初一愣,不知他为何突然转口:“爱卿注意到了?————呵,那便说说看吧,孤的‘其他打算’是什么?”


  魔翳此时也终于捣鼓好了酒坛,使它看起来像打开前一样了。“臣只是斗胆揣测,陛下想趁此离朝之机看看古贵族一势的反应,看他们是否真像表面那般风平浪静,绝无二心。陛下虽是亲自出征,远离王都,但每隔三五日便以越行术回朝视察。臣猜陛下明日也是打算自己先行回朝,出其不意,而命臣与杌泽将军领军缓归。”


  君王饶有兴致地听着,好像人类听说书那般津津有味,完了还点点头,问:“哈,全如爱卿所料,不愧是孤的股肱之臣。那卿何不再猜一猜,孤此前悄无声息地回朝,有没有收获?”


  “不用猜了,臣要说的就是这件事。”魔翳不紧不慢地说着,好像在陈述今晚吃了什么一样,“在陛下出征的这段时间,杌寰开牢放出属地里的囚犯,编入府兵,想来是察觉到近来陛下将动他的意图了吧。另外,他还派手下带了一车寒晶珊瑚去雪原,欲与冰麟族长老签订契约。”


  言及杌氏和古贵族,他一字未提杌泽。君王的敏感他很了解,一旦连带着猜忌杌泽,此前其立下的种种军功便都功亏一篑了。魔翳并非刻意袒护,只是每每想起那个不得与生父相认、不被家族重视却仍旧一腔热血的孩子,见面时第一句分明是“别杀我”,却甘愿立在靶旁陪别人练箭的孩子,心里便总生出几分不忍。


  起先龙煜还能安安分分地不说话,也不问魔翳是怎么知晓这些事,可听到最后一条,终于忍不住脸一黑:“你说什么,杌寰命人去找冰麟长老?孤怎么都不知道?”


  “因为陛下总不能太过频繁地发动越行术,距离太远,消耗太大。且杌寰手下出城的时候恰是昨夜戌时,我们正养精蓄锐准备突袭的时候。”


  “那么这些事,卿又是如何得知?”


  魔翳笑了下:“陛下有越行术,臣也有幻形术,幻形分身比真身来去方便得多。臣猜陛下不能时刻顾及着朝内,便自作主张回去看了看。”


  龙煜讶然。原来他在战前竟还顾虑着替自己盯住无法顾及的空隙,为此分身乏术,回来还要遭自己劈头一顿揍骂,怒斥他是不是将幻形术都给吃了。


  魔翳看着他,颇有些不自在地道:“陛下,你别露出那副脸,跟臣死了似的。”


  龙煜“啧”了一声,摸摸鼻子。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,没点风情。“唉,辛苦卿了,是孤不好,下次绝不冲动了。不过最后一事卿为何不早点告诉孤,一旦他们真的立下了契约,岂非正好克制我们的火神隼族。”


  “因为没必要了。”魔翳仍旧淡淡地道,“臣已将他们杀了。”


  “什么?”龙煜一时竟不知该惊讶还是该赞许,只得愣住,“孤没记错的话,卿之幻影移形并没有实体,如何能杀人?”


  “无需自己下手,只要将附近的狼族引至他们跟前即可。”


  龙煜听罢,许久,倏然扬声一笑。


  “阿翳,你果然是孤选中的臂膀,甚至超出了孤的预期。孤现在很庆幸,你不是孤的敌人。”


  魔翳理所当然地点点头:他自然不会与龙煜作对。许多年以后他再度回想起此情此景,却不觉为当时的自己发笑。


  那时候他什么都看得明白,却又真的什么都未曾明白。那时的魔翳锋芒毕露,却只做君王掌中刃,袖间刀,指哪打哪,仿佛天经地义。人类喜欢笼统地描述为,士为知己者死。


  翳者,蔽也。其实在人界,他的名字却还与一个人尽皆知、近乎于笑话的寓言相系。


  “此蝉所翳叶也,取以自蔽,人不见己。”


  一叶障目,不见山原。



  鹿陵野之战夜叉族大败罗刹,举世皆惊,魔界震动,幽煞幽焱军之名威震四海,一时为万魔景仰。夜叉国中,臣民们除了争相传颂主帅骁勇善战,更是倾羡幽煞军师身先士卒,单枪匹马冲入阵中制服罗刹王的风姿。


  龙煜心里苦,他觉得不服:“跟罗刹王打了一整夜的是孤,凭甚他们都在说卿?”


  魔翳很实在地答:“兴许因为臣本不擅武器,且人皆以为,谋士都应该缩在阵后指手画脚,受将士保护。”


  “是吗?可孤听杌泽将军说,你的箭术不错。”


  “是将军谬赞了,臣练了数十年还不及陛下幼时。臣没有武学天资,一早就有自知之明了。”


  听闻魔翳也有对付不来的事,龙煜却仿佛很高兴似的:“也对,什么都让大学士占着,别人还活不活啦?哈哈哈哈哈哈哈哈。不过你没有拿手的兵器岂非要被人笑话,孤来教你?”


  “不必了,臣不喜欢舞刀弄枪。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,有拿手的兵器也未必打得过臣。”


  龙煜开怀大笑:“哈哈哈,这话倒是对孤的胃口。”


  除了统帅们英勇杀敌的光辉事迹,一同流传开来的还有龙煜不太想让它流传的事,譬如当众殴打有功之臣。庆功大典上,牙刚长齐的小龙溟颠颠颠跑过来抱着魔翳宽大的衣袖,为他掬一把同情泪:“舅舅,我听杌泽叔叔说,父王打你来着。好可怜,痛不痛?”


  这个倒霉杌泽,好想罚他的俸。龙煜端起酒盅一饮而尽,装作没听到。


  “父王为什么打你,舅舅也是因为不听话吗?”


  “是啊是啊。”龙煜这下子决定听见了,凑过去把头点着。


  魔翳摸着龙溟的脑袋不说话,不想跟他计较。俗话说得好,魔要脸树要皮;树不要皮,必死无疑;魔不要脸,六界无敌。


  龙溟鼓着腮帮子打抱不平:“就算舅舅不听话,父王也不能打。”


  “为什么??凭什么??你舅给了你多少好处,孤当姐夫的还打不得???”


  “因为舅舅不论做什么,肯定都是为父王好。”


  龙煜闭嘴了。


  魔翳简直要把小不点抱起来蹭一蹭,果然是姐姐的孩子,太懂事了,幸好没继承父亲。


  龙溟继续不依不饶:“父王,您有没有跟舅舅赔礼道歉?”


  龙煜虚心地嘀咕:“有啊。孤和军师已经和好了,是不是啊爱卿。”


  “嗯嗯,道歉了就还是好朋友。舅舅,你不要不理父王,以后还要带他一起玩。”


  魔翳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。那是龙煜见过他最纯粹的一个笑容,很浅,很淡,不染任何沉晦的心绪。身侧的君王先是一愣,遂也扬起了嘴角。


  这样的会心一笑,岁月便在此刻悄然沉淀,然后以不可觉察的速度,渐渐干涸褪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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