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
牢中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很久。龙煜离开后的前几日里,一切如常,睁眼是黑暗和冰凉,在这个幽深的牢笼深处,没有旁人,外界的一切都不会被传达进来。光漏不进,声溢不进,风也钻不进。
然后魔翳终于昏昏沉沉地想起,镜丞已经连续两日没来送饭了。
他走到牢门边,第一次喊了侍卫,没有得到回应。声音在空旷的牢房回荡,像碰到了墙壁,又落在地上。
魔翳不由得攥紧了铁栏,冷硬的触感让他平静了些许。
从现在起,再等一天。一天之后若再没任何消息,不论怎样,都要想办法出去。
他走回那个熟悉的角落里,坐下开始默数着时间,明明是冷冰冰的牢房,他却慢慢渗出了汗滴。
一个时辰。
记得小时候,他最头疼的就是箭术课,然而还有人比他更头疼,就是箭术教习。
“你你你这小子……怎么笨到这份上,当年你姐姐在我这儿学箭的时候,左右开弓回回中靶。一个女娃尚且如此,你如何就、就这么不争气!回去叫你爹教,我算是教不了了!”
“可我爹箭术也糟啊。”
“……那就去找你姐!”
两个时辰。
“孩子,你长得同他好像啊。”
八岁那年的某一日,停在家门前的高头大马、立在庭院中的君王,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伊始————和最初酝酿的、又深深埋在心底的一滴热血,那是极度的不屈与不甘,促使他开始在梦中一遍遍地追寻、诘问一个身影,像是父亲的,又像是先王。
为什么?要守护的,究竟是什么?族人,家国,真的就是这些吗?那作为“魔翳”的一生,又是为了什么。
“对不起,孤败了……给孤三年时间,孤定为你父母族人报仇。”
三个时辰。
“似卿这般深沉,能般配之人必是温柔聪慧,又不失开朗和灵动,最好专爱风花雪月,奇闻异志,这才叫相辅相成,对症下药。孤说的有没有道理。”
那便借陛下吉言吧。但世上真的还会再找到这样的人吗,有着和父亲一样发自本真、风雨不动的温柔,我知那方是真正的强大,始于心底的悲悯,眼中的从容。
算了。即便是有,也不是为我而存。既已踏上这条路,我是王的影子,不可分离,也不能回头,生于此途,死于此途。
……四个时辰。
……
看不到外面的日光,不知是黑夜白天。心里的沙漏反复颠倒了数次,在最后一轮开始之时,龙煜仍没有来。
十一个时辰。魔翳睁开眼,发觉掌心早已汗湿。外面究竟如何了?封神鼓虽然是可与湮世穹兵匹敌的魔器,但龙煜是何等人物,必不会败于离族延氏一群乌合之众吧。
但,若真如此,眼下的状况又该如何解释。连镇守天牢的侍卫都不在了,整个夜叉甚至整个魔界整个天地,都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。
但对手毕竟是曾经的古贵族。但那魔器毕竟是封神鼓,上古时期一击之威,曾令数千仙神灰飞烟灭。
他仰头,借着微微灯火望向那布满禁咒的天花板,已开始在克制不住地找其中破绽。他不再数时间了,扶着墙站起来,一寸一寸地看过那些咒文,试着从中读出一丝漏洞,只要是咒语,就没有破不了的,区别只是在于难度而已。
就在他瞪着眼仰着脖子的时候,灯火忽而有了一丝摇曳。魔翳顿了下,收回视线望向门口。
“开门。”
依旧是那样沉厚而悦耳的声音,镇定自若,游刃有余。玄铁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,那个身影踱步进来,每走近一步,身上的血腥气就更浓了一分。魔翳从没感觉哪段距离像眼前这般长远,他觉得那人好像随时就要倒下了,会在他面前死去,从高高在上的君王碎成一颗魔元,和所有的魔最初一样。
但龙煜驻足了,好端端地站着,微光映照出他憔悴的面容,却掩不住笑意。
“说好的……孤来接你出去了。”
那日龙煜从天牢出去后,即刻下令六道府提拿离族长老问审,并派自己的心腹随从潜入延氏大宅救出斩风的妻儿。而他则只身去了离族大宅下的禁咒空间,试着取回封神鼓,谁知触动了其中法阵,惊动了离族。眼看真相迟早大白于天下,离族自知已无退路,竟当即祭出了封神鼓,企图一不做二不休除掉君王,拼个鱼死网破。
封神鼓出,祭都上空风云变色,魔光所及之处血流成河,一时间万民惊恐,哀鸿遍野。紧急时刻龙煜以越行术将自己连同离族和封神鼓一起送出了祭都,以一当千,战至激烈之时,那操控着封神鼓的魔竟突然一声惨叫,被鼓中涌出的无数魔魂反噬而死。
封神之鼓,除呼岚氏血脉之外,不认别主。
龙煜暗自冒汗,幸好之前他没有拿到封神鼓,以他这种好奇又手欠的性格,万一顺手给祭出来,粉身碎骨的可就是自己了。
如此一来,曾经毁天灭地的上古魔器就成了一块废物,离族失了倚仗,再不是君王的对手,被尽数擒拿,押解回祭都。旧案重翻,离族谋反,当即处决;延氏涉案族人也一应关押进天牢,听候问罪。
至此,与夜叉王族明争暗斗了数千年的古贵族终于覆灭,君王自登基起的筹谋,也得到了期望的结局。
一切尘埃落定后,龙煜翻着卷宗,忽而看到了什么,挑挑眉。“这个延髅……竟是杌泽的亲生父亲?”
“回陛下,这是六道府令阁下亲审出来的结果,应该不会有错。”
龙煜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:“难怪他如此恨孤和阿翳。若非他整那一出,后面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。”
他略有些疲惫地合上卷宗,短短数月来的变故仿佛前世,回望时竟生荒诞和遥远之感,终究有什么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门外奏禀魔翳觐见。
龙煜挥挥手示意通传,殿内便走入了一个黑色长袍的身影。他消瘦了许多,步伐却平稳如从前,古井无波的眸中多了些什么,或者少了些什么,龙煜一时想不起来。当初,魔翳再见到杌泽时也生出过这样的想法。
一切都过去了,路还要往前走。
龙煜亲自走下去,免了魔翳的叩拜,然后二话不说地递了个东西给他。魔翳接过一看,是殿阁大学士的官印,忙不迭像扔烫手山芋般推了回去。
开什么玩笑。
龙煜收回印,笑笑不语。
为防龙煜还有什么不必要的期待,魔翳用大白话强调了一遍:“陛下,就这样吧,草民已无心再涉足朝政。往后陛下没事别来找我,有事更别来找我。”
“那孤和你姐姐想见你,这算是有事还没事?”
看着魔翳纠结的神色,龙煜决定还是不为难他了:“好吧。孤会仍旧给你大学士的俸禄和待遇,这是孤欠你的。”
魔翳摇了摇头:“身外之物,于我无益。陛下如若真想补偿,请准我一事。”
“何事?”
“请陛下留延髅一条性命。”
龙煜的神情僵了一瞬,盯着他沉思了良久,道:“好,孤答应你,善待延髅,前提是他不可再自寻死路。”
魔翳俯身施礼:“谢陛下。”
“还有呢?你就没什么想替自己要的吗?”
“再无其他。”魔翳回答,语意无悲无喜,“至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,草民从无后悔,也请陛下往后珍重。陛下,草民告退了。”
不等君王准许,他就那么径直转身去了,龙煜望着那背影,忽而扬声道:“阿翳,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我,一定会。你是我亲手选中的影子,王的影子,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,便在心里笃定了!你一定会再回到王座之旁,这是你我都逃不开的命!”
离去的身影有了片刻的停滞,却未曾回头。
就这么着,经历过大风大浪,拥有过辉煌,也跌入过谷底的魔翳回到了魔氏的旧宅,过起了平民的日子。那一日他站在长廊下望着祭都上空赤红如血的夕阳,看着它一点点沉下屋檐,消失在天际,以为大起大落的年岁,到此也就走到了终点,从此之后世事风起云涌,都与他无关了。
可是毕竟世事不会放过谁,可是毕竟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魔翳的咸鱼日子过了许多年,一日坐在房檐下看书时,听到墙外路人的闲谈。
“听说陛下此次出征时受了伤,好像还挺严重。”
“谁说的?这你也信。”
“你不知道,我有个表哥在幽煞军中当校尉,他亲眼看见的。只是陛下怕动摇民心,一直把这事压着。”
“竟是如此?唉,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不是啥严重的伤,所以才没特意说呢?咱们陛下那么厉害,没什么难得倒他。”
“这倒也是,哈哈哈。”
魔翳一目十行地翻着书页,心中并未起波澜。很快他便将一整本书看完了,捧着书册,目光不经意落在了那方在角落里的,刻着棋盘的石桌。
九黎祠里,身着黑紫冕服的君王穿行在流火的通道,到达了蚩尤坛。祭坛之下,炎流之中,封存着一个庞大的影子。
湮世穹兵。
龙煜俯身,覆手轻抚脚下的石地,透过这层冷硬的石头,仿佛能感受到湮世穹兵的呼吸。
“……父王。”
他闭上双眸,轻声呼唤。他不知所呼唤的那个魂灵是否还能听到,但无所谓了。很久很久以前,父亲离开前对他说的话重又冲出了记忆,回荡在脑海里。
“孤死后,将孤的元神灌注进湮世穹兵————说起来,孤还从未告诉过你吧。湮世穹兵真正重要的,就只有那个魔核。而魔核之力之所以强大,全部解禁足以毁天灭地,正是因为……那是由我族无数先祖和族人、前赴后继灌入的强者神魂。永远的禁锢,既是永远的守护……孤死后也会去那里,去见一个旧友。此事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,除了下一任大长老。”
龙煜扬起嘴角,眸中却无半分笑意。
灌注进湮世穹兵的魂体,永生永世再不得出。无死无生,不离不灭,徘徊在永无止境的混沌与孤独,只为着下一度为夜叉国的苏醒。永远是多远?他不知时至今日,那些自上古时期就存于此中的勇者魂灵,是否会生出了后悔,是否会开始不甘,是否在魔核之中嘶喊着、恸哭着,为求一个解脱。
没有谁能敌得过时间。没有一种感情能超越永远。所以生命才有尽头,为了让心停留在还炽烈的那一刻。
龙煜单膝跪地,向着不知何处微微俯首,朗声开口了。
“对不起,父王。儿臣终究是食言了。”
九黎祠内,炎光灼热,魔息涌动。君王的身影独自跪在蚩尤坛上,像一尊雕像。
“您让儿臣娶阿霁为妻,我做到了,我很爱她。您让我善待魔氏一族仅存的后裔,我也曾做到。但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,儿臣就知道,您叮嘱的万不可让魔翳入朝为官,兴许做不到了。对不起,儿臣没有善待他,儿臣……要将他带上这王途了,这一次,是真正的永无归日。他是儿臣的影,生而就是。我不能没有他。”
龙煜抬起头,英俊的容颜在炎光映照之中,显露出几分恍惚的柔和。忽然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,喘着粗气摊开手掌,掌中是二十年前与修罗姬结下的契约咒印,眼下正在忽明忽灭,像快消失了。
他轻轻一笑。
“……儿臣,很快也要去见您了。到那时再听我细说,您会明白我。”
他站起来,做了个手势,侍从的身影立刻在身后显现。
“宣,魔翳前来觐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