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这是龙煜第二次亲自走进夜叉的天牢。他想,终此一生,大概也只会为那人踏足这里。
侍卫押了个男子上来,是斩风。他被按着双肩跪在地上,艰难地仰视君王。
“陛下……”他望着君王眼中不动声色的寒凉,却也从中读出了一丝责备,一丝惋惜。霎时间,声音便哽咽了,“罪民……对不起陛下……”
龙煜的神情有了稍许松动。他或许并不完全明白,当初他随口一句将那个默默无闻的禁军调至自己身边,对后者究竟带来了多大影响;就如同斩风永远不会知道,一次背叛断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一生,还有君王。王的光耀,前途的一切,都将在二十年后戛然而止了。
“……你要说对不起的不仅是孤。”
“罪民……罪民也对不起魔翳阁下,不,是对不起所有人。”
龙煜暗叹了口气,问道: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?”他俯下了身,凝视着斩风,就好像在请求一个真正的答案,认真,甚至虔诚。“这里没有其他人。现在告诉孤,指使你加害军师的,究竟是谁。”
斩风浑身一哆嗦,不可置信。
“没人能瞒过孤,孤只相信自己的判断。”君王的眸光凝在他眼里,一字一字仿若魔咒,让他终不得不相信在那样的目光下,所有的秘密都将曝露于阳光之下,无处遁藏。
陛下是知道答案的,他懵懵地想道,仿佛被那目光摄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。他只是在等自己亲口说出来。一定是。
“延……髅。”
答案出口的一刹那,斩风登时如梦初醒,惊出一身冷汗。他看到君王满意地笑了下,直起身。
“陛……陛下!罪民自知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,但罪民真的是为延髅所迫……罪民的妻儿都在他手上……只有每次做成了任务,才能偶尔见到我孩儿,当初他被掠走的时候还那么小……七年了,他都已快不认识我这个父亲了……延髅逼迫罪民偷换密信,并警告我无论如何,绝不能将他供出来,否则,否则我妻儿命休矣!陛下,您也是有两个孩子的,您与王后是全族都称羡的恩爱夫妻,作为父亲和丈夫,您懂罪民的苦楚,求您……饶我一命吧……”
“放肆!”押着他的一名侍从怒喝,“你一个犯了死罪的囚徒,怎么敢和陛下相提并论!”
龙煜抬手制止了他,却道:“他说的并没错,孤的确能懂。孤承诺你,想办法救回你的妻儿。”
斩风眼睛一亮。
“但你的死罪————”龙煜忽而拉长了语调,凑近斩风,道,“你在朝堂上所说的旧案真相应该是真,但称魔翳掌握了此案的线索,却是情急之下胡扯的吧,你指望向他示好能保下自己一命?好吧,魔翳现下虽还重伤,但已无性命之忧,你若能将知道的内幕原原本本讲出来,助他洗脱冤罪,便可求求看他愿不愿意原谅你?他若饶你,孤绝不再为难。”
斩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,连忙叩首:“谢陛下、谢陛下隆恩!”
龙煜一笑,先行转身朝天牢深处走去了,但走了两步却又停下,回首道:“还有,孤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妻儿为人所胁。你觉得孤站着说话不腰疼也行,但这就是魔界,如果是弱者,那就只有拼了命地变强,强到能保护你珍视的一切。如果还不够强……”
他转回头去,不知是在说给斩风听,还是在说与自己。
“就做好以命相赔的觉悟。”
魔翳第二次看着君王走进了这座夜叉国最坚固的牢房。后面跟来的还有个身影,他侧头看了看,眯起眼,费力地回忆着。
是那个……亲手拿着衣服催他穿好上朝的侍卫?记不清了。
龙煜走到他面前,见魔翳仍在上次的那个角落里坐着,顿时哭笑不得:莫非他一直就没再动过?以他的个性倒是干得出来。上次留下的药瓶还放在原处,龙煜拾起来掂了掂,分毫未轻。
“哎,修仙呢?……要怎么样你才肯服药?”难不成要孤求你吗,龙煜在心里问着。
牢房里很暗,但豆灯的温暖光芒,给那人的脸添了一分虚假的血色。他没去看君王,语意平缓:“陛下高估罪臣了。我是惜命之徒,想活下去。药,我早已服了;这瓶是王后先前带来的,还请陛下带还给她。”
龙煜愣了愣,仔细一看,药瓶果然稍有些不同。“你吃药了,怎还好得这么慢?”
“五十杖碎魂棍,可并非闹着玩的。”
“……”龙煜理亏无言,将药纳入袖中,“这两日朝堂上的变故,镜丞已转达你了吧。”
他接着又将方才向斩风逼出的话简述了一遍,道:“孤将斩风带来了,他会告知你呼岚氏灭族旧案的内幕,虽说他的证词已能证明你的清白,届时与离族对峙也无需你亲自出面,但为做到滴水不漏,你还是要好好听完。以后但凡有人问起,你都要记得这是你自己掌握到的线索,只是苦于并无确凿证据,一直未对离族发难。未成想离重先下毒手,欲置你于死地。”
他好像觉得魔翳受了伤脑子也不灵光了,细细解释了半天,但出乎意料地,魔翳不仅安静地听完了,还对他点了下头,顺从得异常。
斩风走上前来,声音颤抖:“魔翳阁下,罪民对不起您……”
魔翳不置可否,只问道:“数百年前古贵族的秘辛,你是如何知晓的?”
斩风未料到他直接开门见山,未曾怒斥自己,甚至连一句责怪都没有,满心的愧悔和悲痛反倒一下子无处安放了,就好像是重重一拳,却打在了棉花上。
“其……其实我很早就想着搜集延髅的把柄,好救我妻儿出来……这些年里,我无时无刻不在探查离族和延氏,我知道他们虽然貌合神离,但古贵族总归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。好在,他们的确也不是无懈可击,终于让我在两年前发现了一个足够扳倒他们的把柄————五百多年前失落的上古魔器封神鼓,就藏在离族大宅底下的禁咒空间里!”
龙煜和魔翳皆面色一凛。
斩风接着道:“我发现此秘密后,又花了很长时间,大致摸清了封神鼓一案的真相。原本同为古贵族之一的呼岚氏,虽然一向远离朝堂、行事低调,但仅凭封神鼓,就足以获得和杌氏一族平起平坐的地位。”
魔翳微微点头,到这里为止斩风所言没有破绽。
在他的印象里,呼岚一族行事比魔氏还神秘,父亲曾说过,他们全族居于祭都城郊的古木深林之中,很多族人一辈子都没出过领地。但每一次举国隆重的祭奠上,古贵族队列的最前端总是站着一位覆着面纱的女子,便是呼岚族长,每每嫉妒得杌寰眼都发绿。
“就像人类说的那什么树欲静风不止吧,杌氏一族对呼岚氏不满已久,又觊觎封神鼓,就联手离族、延氏两家,趁呼岚族长不在族中时,设法引得火神凰狂暴,攻击古木深林,他们则借平乱为名趁机奇袭。呼岚族久不入世,除了族长之外皆修为平平,还没来得及祭出封神鼓就满门覆灭了。后来杌、延、离三家还暗中追杀呼岚族长,但据说那族长躲过了一劫,逃到一个临海小镇,不几年就郁郁而终。那段时间,魔翳阁下一定有很深的印象,因为那正是先王御驾亲征、班师回朝的时候。”
魔翳默然。他的确记忆犹新。
八岁,父母离开他的那年,先王向他许诺三年之后,为他族人报仇雪恨。三年后先王披甲挂帅,带着幽煞大军出发了,回来的时候带着击溃三部联盟、歼敌数万的消息————和一道不治之伤。
千金一诺灼似血,男儿到死心如铁。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君王教给他的不多,却足够铭记一生。
微灯投下的阴影掩去了魔翳的神色,斩风急于把自己所知的说完,未曾注意他的些许分神:“先王回来时已是身受重伤,杌寰隐瞒了真相,并谎报封神鼓失落,当时朝中乱成一团,哪有精力再去追查内幕。再加上古贵族风头正盛,这案最终就草草结了。”
龙煜抵着下巴,思索着问:“那么封神鼓又是如何落到了如今的离族手里?”
“回陛下,自然是因为他们乌合之众,蛇鼠一窝。”想起把自己害到如此田地的古贵族遗老,斩风忍不住深恶痛绝,“这涉案的三族都要求封神鼓归为己有,各不相让。争论许久,最后只得定下契约:轮流保管封神鼓,一百年换一族,如违契约,天诛地灭。到现在,封神鼓正好是轮到离族保管。”
说罢,斩风朝魔翳跟前走了两步跪下,噙着眼泪道:“阁下,我方才说的绝无半句虚言。延髅在此案中出面不多,我不敢轻举妄动,我、我知道我罪恶深重,说什么都没资格了,但还是想求您……放我一条生路吧……我不想死啊……”
魔翳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着的男子,平静地道:“你的罪行,应经由六道府审问、九律司定案,求我无益。”
“不,不是————陛下说了,只要您肯饶我一命,我就能活!”
听闻此言,魔翳并未看龙煜一眼,却是微微垂下了眼睫。
“是吗,由我定夺。”
心底里,那个压抑了也徘徊了数日的声音开始涌动,不断地挣扎着,冲破牢笼。
复此一生,绝不再为任何人所累。
复此一生……再不为人所累。
“为虎作伥,构陷重臣……此风断不可长。若饶了你,开此不良先例,又置夜叉族法与威严于何地。”他一字一字地说着,不怒不怨,也无有任何报复的快感,他只是这么说着,陈述着最客观的事实。
“你的死罪,罪无可赦。”
语落,斩风像是突然被抽了骨头似的瘫软了,两眼失神地呆了很久很久。但最终,他却勉强又跪立起来,郑重地向他一拜,又向龙煜一拜,额头重重磕在地上,沁出了血珠。
“……我明白了。落得这个下场,本是我罪有应得……没有牵连到妻儿,还蒙陛下许诺搭救,罪民已铭感五内。罪民就在此先拜别陛下,拜别军师了。望陛下和军师……往后保重。”
魔翳的心脏忽而一紧,像是被谁狠狠攥住了一样,喘不过气。
他没有错。没有。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决断旁人的生死,以往的敌人,也都被他毫无犹疑地铲除了,没必要多想。他也承诺过自己,活下去,就再不会有这些无用的感情。这侍卫的确罪有应得,按律必当死。
多日前胸口的箭伤突然又裂开来,剧痛之下,牵扯出一阵猛烈咳嗽,咳得几乎吐血。一只手在他背上顺了顺,魔翳一抬眼,望见的是君王深深的眸子,斩风和其余两名侍卫不知何时已出去了。
“阿翳。”龙煜唤他,“虽然已知道了真相,但旧案翻供需要时间,还得委屈你再在这里呆几天。孤即刻就命六道府开堂审理,你放心,一旦结案,孤就命人接你出来。”
许是伤痛折磨人,魔翳无力深思,刚想应承,却忽地想到了什么:“……不对,旧案重审归重审,但当日朝堂上已足够证明我无罪,陛下还不放我出去,是想……借此与古贵族彻底做个了断了?”
龙煜摇头苦笑:“果然还是瞒不过你。不错,你也听到了,他们私自藏匿可与湮世穹兵匹敌的封神鼓,是何居心已昭然若揭。况离重已被当朝揭穿,孤想,离族或许已在谋划着破罐破摔、与孤一战了。封神鼓出,祭都必将大乱,你待在这里,反而是最安全的。”
魔翳怔怔地望着君王,一时间,似乎忘记了他曾经的利用和舍弃,也忘记了一身伤痛。
“你要独自去战?”
“孤不是独自一个。”龙煜扬唇笑了,恍惚是年少时的爽朗和骄傲,“孤以前总以为王座左右,高处不胜寒,但经历了近来这些事,才知道并非如此。阿翳,从前是我做错了,说什么一切为了王统和夜叉族,但你也是夜叉族人,保护不了你,我仍旧是个不合格的王。我的身后是你还有千千万万的夜叉臣民,从来没有孤独过。”
他立身而起,看着魔翳震惊的表情,忽而觉得有些好笑。自从进了这大牢,魔翳的表现就时而反常。或许,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吧,会惊,会怒,甚至会心痛和绝望。夜叉的大学士,最得力的军师,从来都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寡情无心。
越行术的紫芒旋转延伸,眨眼之间,龙煜已出现在了牢房之外,挥了下手,牢房门紧紧关上了。魔翳一惊,咬着牙站起来,追到牢门前。
“你……”
“是不是想问孤为何不受禁咒影响?”龙煜狡黠地笑道,“大学士,你见过哪国的天牢禁制对君主起效的。”
他伸出手,隔着铁栏轻轻地、却坚定地捏了捏魔翳的肩膀。“孤不会有事,在这里等好消息吧。药也得吃,别再糊弄孤,孤不是傻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