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说起夜叉族大长老魔翳波澜壮阔的一生,首先得提起的,是他的家族。
要说魔氏宗族,在夜叉原也是最古老、最有名望的血统之一,可到了魔翳八岁的时候,就轰然大厦倾倒,只剩了个位于王城祭都的宅子。原因所有的夜叉族人都知道。当年龙众、乾达婆和修罗三部联军入侵夜叉,魔氏一族为掩护君王撤退,悉数殉国。
为王而死,为国而死,听起来足以让所有的勇士为之热血澎湃,热泪满襟。这样的家族,值得被所有族民铭记和尊重。
但是对魔翳来说,都没什么意义。最大的好处可能就是,尽管他还是同以往一样在武学上毫无天分,却再没被谁笑话过,箭术教习也没再恨铁不成钢地将他撵出校场。
而是自己告病还乡了。
总而言之言而总之,魔氏声名犹在,仅存的两姐弟倒也不曾遭人为难,相依为命,相互扶持,也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。
那一日天气晴好,长姐魔霁出门在外,魔翳便坐在庭院的角落里,自己跟自己下棋。那是祭都皇商从人界带回来的玩意,棋子颗颗黑白分明,棋谱步步变化万千,很有意思。想不到人类虽然自身力量不值一提,新奇的花花点子倒不少,总能变着法子自娱自乐。
他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差不多把人类的这个游戏摸透了,现在正一手拿着棋谱对照残局,一手拈着颗黑子,陷入了沉思。
修长的手指犹疑着伸到一处,下这里?不行,强攻太紧,若被对手发现意图,则失去了制孤之机。
慢慢地,手中黑子又移到一处。这里?不妥。敌子太厚,不值得兵行险招。
他很有耐心地收回手,又是静思良久。这里呢?跨断敌棋,令对方猝不及防。……好像也不对,如此一来对方可软扳可硬冲,一旦入套,整片棋都死了。
他攥着棋子,抵着唇默默深思。正当百思不得解时,身侧墙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极其悦耳的男声:“十三闰,十七。”
魔翳闻声抬头。
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锦衣华服坐在墙头,冲他笑眯眯的紫衣男子。那男子十分英俊,紫发披散着,束着条别致的抹额,桃花眼眼尾飞扬,笑起来像极了野猫,带着些狡黠。
魔翳没计较他为何爬自己家墙头,先照着他说的位子把棋放了下去。果然此步一落,局势豁然开朗。他长舒了口气,放下棋谱,对那人道:“阁下也懂人类的棋?”
“略知一二。家父在时,经常逼着……我学这东西,说棋盘虽小,内涵乾坤。”
魔翳盯着面前的棋局,未置可否。“纵横捭阖,一步三顾;一招行错满盘皆输,如山岳倾颓;一子落巧又全局皆活,如力挽狂澜。也就是人类才想得出来的花样。”说罢,他又抬起头看那人,问出了迟来的要紧话,语气也跟方才不一样了:“阁下爬到我家墙头上来做什么?”
“来看你下棋————别别别,别砸我,人界的玩意很贵的。哈哈哈,我爬都爬了,在这儿坐了这么久,你怎么才想起来问。”
他翻身轻捷地落下,掸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负手看桌上的棋局,自顾自地道:“不说这个了。你可以叫我阿煜,你叫什么名字?”
许是感觉到这人并无恶意,又或许对自己的法术修为很有自信,魔翳也不追问,干脆利落地答:“魔翳。”
“哪个‘义’?”
魔翳袍袖一挥,桌上棋子纷纷浮空而起,一阵移步换位,又落成了他的名字。阿煜饶有兴趣地低头注视着,笑道:“原来是云翳之翳。嗯。‘清心自饮露,哀响乍吟风。未上华冠侧,先惊翳叶中。’呵,好名字。”
魔翳顿了一顿,没听懂:“什么?”
“人类的诗,写的是蝉。我家有不少人界的书籍,你若是感兴趣,下次我带来给你看啊。”
蝉……魔翳又想了想,道:“我怎好同虫子做比?”
阿煜哈哈一笑:“你别小瞧蝉啊,在人界的中原,这可是高洁之士的象征,很多国士都以此自比呢。”
“你好像很喜欢人类。”
“说不上很喜欢吧,只是你看,他们虽然弱小,却有胸中沟壑万千,确有很多值得魔族学习的地方。”阿煜说着,又从棋盘上、“翳”字中拾起一颗黑棋,拈于指尖细细摩挲。“呵呵,翳者,蔽也。虽可为遮天蔽日之意,也可做屏障、翼护之解。雨霁将晴,遮风挡雨,你姐弟二人的名字,倒真有趣。”
魔翳眯起狭长的凤目,沉声道:“你怎知我姐姐的名字?”
“哦对,差点儿忘了正事。”阿煜把棋子一放,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坐到了他对面,清清嗓子,正色道,“阁下就是魔氏一族现在的族长吧,我有一事,要与你说。”
魔翳顿了下,道:“哪还有魔氏一族了,还什么族长,不要说笑。”这人说话答非所问,颠三倒四,不知道是来干嘛的,简直可疑。
“我没说笑!”阿煜却是出乎意料地严肃道,“谁说没有魔氏了,你不是还在吗?你在一天,就是魔氏的族长。”
“好好好,我是。”魔翳果断地压制了对方即将澎湃灼烧的热血。这话要是换成他八岁时听一定会感动得嚎啕大哭,可惜他早就听惯这种自认为很慷慨而悲悯的论调了,就算把他吹得捧上天,也改变不了魔氏一族只剩下他和姐姐两个的事实;他不仅没被打动,反而还想冷笑。
“那阁下有话快说,无话便请原路回吧。”
“有、有,当然有的,正经事。那我说了,你听好。”阿煜又咳了两声,道,“我要娶你姐姐,你答不答应?”
魔翳手一滑,差点把棋盒扒拉到地上: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我要娶你姐姐,你答不答应。”
“不是,为什么???”
“‘为什么’……”对方似乎觉得这话问得很没道理,从怀中掏出一枚珠花,放在桌上,“两情相悦,自来求娶。喏,有你姐姐的珠花为证,这你总认得吧。”
魔翳神情莫测地拿起珠花仔细看过,还真是姐姐贴身不离的那支。以姐姐的修为,量也没谁能硬抢过来。魔翳瞪着珠花,瞪得眼睛都快酸了,对方也没催,很有诚意地安静等着。
瞪够了,魔翳复又眯起眼,打量起这个自称来求娶姐姐的男子。说实在的,这家伙的确很英俊,且骨子里透着魔族女子最为之倾倒的气息:力量,强大,以及游刃有余的从容。尤为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一双眼睛,紫色宝石一般清清亮亮,熠熠生光。
见他认真地打量自己,阿煜很自觉地张开手臂像货物一样把自己展示一遍,怕他看得不够清楚,还非常体贴地站起身转了个圈,诚恳地道:“不瞒你说,我挺有钱的,也有些权势,在祭都城是个人物。阿霁跟了我,肯定不会吃亏的。”
听着对方自以为含蓄实则满溢着地主暴发户气息的自我介绍,魔翳哑口无言。
又过了半晌,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,道:“既然姐姐都把这支珠花给了你,我自然没理由再为难。只是眼下家姐不在,还需等她回来后我再问过。若是她亲口答应……”
“这么说你同意了?”阿煜高兴得一跃而起,对他施了一礼,“多谢成全。我这就回去准备聘礼,定要风风光光地来接阿霁!”
“我还没说完。”魔翳甩手一道缚神印把已经飞上墙头的家伙拽下来,“若让我知道你有半句假话,定把你捆起来丢到摩罗崖下喂蛇。”
阿煜从地上爬起来,擦擦脸笑道:“你说你小小年纪,怎么这般心狠。不过呢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十分赞同,敢欺负阿霁的人都该捆起来丢下摩罗崖喂蛇。”
傍晚时分,魔霁拎着一包新衣和几样吃食回府,魔翳还坐在庭院里,正一脸幽怨地看她。
魔霁走过来,抿唇轻笑:“阿翳,这是怎么了?这样一副脸。”
魔翳指指墙头:“白日里,有个自称阿煜的家伙翻墙进来提亲,说要娶你。”
魔霁“呀”了一声,赶紧把手头东西放下,过去拉起他的手,急切地问道:“阿煜……他、他真这么说?他是来提亲的?那你是怎么回答的?”
魔翳幽怨地不说话。
“你莫非……把他赶走了?”
魔翳仍旧幽怨地不说话。
“真赶走了吗?这……这可怎么好……我,我得去找他!哎,早知道便早该跟你提起的……好阿翳,今晚的饭你自己将就做一下吧,我去去就回。”
眼瞅着他傻乎乎的姐姐没出息地团团乱转,恨不得当即飞过去跟那人成亲的样子,魔翳忍不住嫌弃道:“姐姐,他都亮出你宝贝珠花了,我还敢撵吗?你还知道该早点说啊,真是……花轿都快抬来家门口了,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”
闻言魔霁大大地松了口气,脸上又腾地红了,笑道:“阿翳,姐姐并非要瞒着你的。只是总觉得,你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向来不甚关心。不过……嘻~不说了,姐姐要出嫁啦,你该开心对吗。”
他的确不怎么关心他俩是何时认识的,又是几时定了终身,他甚至没问过那人是何身份,他关心的事只有一件。
“我只问一句,他会待你好吗?”
魔霁复又拉住他的手,甜甜地笑起来。“嗯,他会的。”
三日后,魔翳刚把人界紫菁玉蓉膏的药方誊抄到一半,府门外就传来了极其响亮的呼声:“龙煜陛下驾到————”
?
魔翳花了两秒确认自己没听错,又听魔霁在隔壁一叠声唤他赶快出来,只得迅速搁了笔,一路跑出府门口。
门外十几匹高头大马,两列带甲卫兵执戈而立,身后是一车一车的绫罗绸缎、奇珍异宝,浩浩荡荡堵了一条街。为首之魔骑在毛色如墨般漆黑的神驹上,先是将魔霁唤起,又冲魔翳露齿一笑,神采飞扬,风华无匹。
“说好的,孤来接你姐姐了。”
后来,当魔翳问起姐姐为何不告诉自己那所谓阿煜竟是他们夜叉的王,魔霁一脸惊讶地问:“陛下难道没跟你说吗?我以为你知道的。”
“那你还以为我将他撵走了?”
“我就是觉得你干得出来呀。”
“……”
此事后话,暂且不提。
一箱箱价值连城的聘礼搬到沉寂已久的魔氏老宅里,龙煜跳下马来,亲自从一个侍卫怀中拎起个木箱,递到魔翳面前:“呐,孤答应给你的书。”
“谢陛……”
书还没沾到手,龙煜就拎着箱子朝后一缩:“不过不必搬进府上了,你随孤走吧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跟孤走吧,书也一起走。孤要封你做殿阁大学士。”龙煜答得一本正经。
“陛下,这怕是不妥。陛下若为显对家姐的恩泽,随便派个闲职便好了。”
“想什么呢?孤从来不做如此毫无意义之事。”龙煜笑了,“孤觉得你应是胸怀韬略之魔,虽然仅有一面之缘,但孤不会看错,阿霁也时常同我提起你。既有能力,便该当仁不让,如此也不辜负卿之惊才绝艳。”
他一扬手,侍卫便牵来一匹马。龙煜拍拍马鞍,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走吧,大学士。魔氏一族式微日久,你若出仕,对你姐姐来说也是个倚仗。”
魔翳望着龙煜,又望了眼姐姐的轿子,再看看面前的高头大马。良久,应了句:“臣遵旨。”
接过缰绳,翻身上马,沿着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家门口的街道,在侍卫的护拥下行往王宫。当年他一百六十三岁,对于魔族来说,当真是乳臭未干的年纪。那日他随龙煜一去,此一生的风云际会便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。通往王宫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,去时他走了不过小半个时辰,之后穷尽一生,再未真正地走回来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