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下一程山水等你啊。

【沧遥】春分·未远行(下,完结)

  谢沧行最后一次缠着李逍遥比武,仍旧以后者出其不意的开溜收场。


  追到了唐家集仍不见踪影,他便兴致索然地找了家店坐下,寻思着反正师兄又跑了,没个十天半月的是不会回来了,既然如此,他再回山上也怪没趣。


  好些年没回村里看看了。


  数月后,等他一路靠着老本行闲来碎大石、懒时蹭吃喝地到了翁山县,发现村子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热闹。也难怪,这里毗邻明州城,就在如今的武林世家眼皮子底下,就算闹了海妖人们也不怎么怕了。


  世人总是需要大侠,但永远不会只是需要哪一位大侠。


  村里已经没几个人认得谢沧行了,他逗留了几日,难得没有白吃白住,离开前乖乖地把身上仅有的钱搁在了桌上。


  只不过这么一来就又双叒叕身无分文了,待进了明州,他只好又划起了场子,表演他的一招鲜吃遍天。


  他好端端地碎大石不打紧,没注意抢了别人的场子,惹恼了小姑娘,还连带着殃及吃瓜的小少爷,砸坏了人家价值连城的玉坠。


  被小姑娘推着迈正气山庄的前一刻谢沧行都想好了,凭自己与夏侯老小子的交情————准确来说是凭人家的财大气粗————对方根本不会把这点损失放在心上,就算真要他赔偿吧,他就立马掏传音符召唤掌门师兄,让师兄拿紫金葫芦抵债。


  对。没错。就这样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。为了蜀山的名誉,李逍遥一定会来,到时候可别想再跑了,他一定要抓住机会分出胜负来。


  想到这里,谢沧行又忍不住摇头叹气,痛心疾首。曾几何时,师兄还是个会被剑圣叫去太清殿挨骂的半吊子掌门,会找机会带着他一同溜下山,酒足饭饱后发现没带身外之物,瞪着眼睛面面相觑。经过一番讨论,李逍遥否定了胸口碎大石方案、原地睡倒等人给抬扔出去方案,以及拆东墙补西墙即很缺德地顺别人的钱方案,正当要没辙时,他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截纸筒,神秘兮兮地道:“正好,这是掌门和长老才能用的信号烟花,可以召集附近的蜀山弟子。前几天刚拿到的,还没试过。”


  于是两人站在门口把烟花给放了。信号的图样是特制的,看着晴朗的上空“砰”地炸开一只仙鹤,活灵活现,栩栩如生,谢沧行煞有介事地评论道:“哟,还怪好看的。”


  “嗯。”李逍遥表示赞同,“我偷偷炸过草谷师姐的,你猜啥样,就是她额头上那朵百草印记。”


  “那青石师兄是一盘棋?”


  “没那么复杂,就是个北斗七星。”


  “我也能有自己的信号烟花不?”


  “以你的天分,应该不难达到长老之列。再说了,你是我师弟,那必需不蒸馒头争口气。”


  “好哇,等以后我当了长老,得做馅饼样儿的烟花。哎,还得是咬了一半的那种。”


  “不好吧,能不能换个,也太丢蜀山的面子了。”


  “那……两只馅饼?一堆成不?别这样看我嘛,放天上去谁看得出来是饼,都以为是月亮呢。”


  两个大男人抄手站着,你一句我一句地扯淡,直到半个时辰后方圆数十里的蜀山弟子都闻召赶来,把酒楼堵了个水泄不通,然后在李逍遥的目瞪口呆中齐齐拱手。


  “参见掌门!不知何事相召,但听掌门吩咐!”


  路人哪见过这等阵势,连忙也都围了过来,指着他们议论纷纷。


  “他们喊他掌门哎……”


  “不是吧,这可是蜀山弟子,道袍我认得!难不成这人是……??”


  “蜀山掌门不是独孤剑圣吗。”


  “换啦换啦,两个月前传给酒剑仙的大弟子了!据说还是南盗侠李三思的儿子。”


  “真的?!让我看看让我看看————哗,还蛮帅的嘛!”


  “哇,掌门!你们蜀山还缺人吗,只会扫地的那种!”


  见李逍遥愣着半天不说话,众弟子又齐声喊了遍:“请掌门吩咐!”


  李逍遥这才回过神来,窘迫地摸了摸鼻子:“呃,这个嘛,我们……那啥。嗯。就是这样。懂吧?”


  为首的几名弟子露出奇怪的表情,互相交换了下眼神,摇头:“还请掌门明示。”


  谢沧行在后头笑得嘴漏气,被李逍遥瞪了一眼,赶忙收敛了神色,凑到他耳边低声道,“师兄你看这……骑虎难下啊。还是实话实说了吧,早晚伸头一刀的事。”


  望着弟子们真诚的眼神,李逍遥心头升起一股愧疚。但的确如谢沧行所说,人都喊来了,总不能就这么干瞪着眼。咬咬牙,他深吸了一口气,昂首抱胸,摆出一副输人不输阵的架势。


  “我吃饭没带钱,还请师侄帮忙结账!”


  从此以后,蜀山上下流传着一句话,用以精准地再现掌门的这一光荣事迹:


  我,李逍遥,结账。


  ……话归正题。总之就在谢沧行神游天外的时候,小姑娘已经捆绑着替两人都签了卖身契,他得护送小少爷一路到折剑山庄了。不过这也不坏,至少路上吃住有着落,到了地方还有架打,不亏。


  就这么着,第二日清早,谢沧行扛起他的玄铁重剑,跟好不苟言笑的姜小哥,捎上小少爷小姑娘,踏上了此生最漫长的旅程。


  几个人,几段路,走了五年,走到了终点。



  多年之后,谢沧行站在神魔之井封印前望着那个蚩尤后裔,眉目间还有一分似曾相识的气息,但终究是站到了与人界不两立的立场上。他喘着气抹了把汗,数声朗笑。


  好久没打得这么尽兴了。不愧是有远古血脉的魔族,他拼上全身的功力,也只能勉勉强强打个平手;但他也看得出来,对方没有全力以赴。


  凡人的极限,终究到此为止。唉……麻烦啊,封印松了,可今天他是非阻止这人不可的。


  还想再骗吃骗喝几年的。


  嘴角扬起,以剑拄地。发着清光的法阵瞬间旋转开去,在他脚下蓄势待发。谢沧行最后看了眼摇摇欲坠的封印,将目光落在枯木身上。


  一命————来换一命吧!


  刹那之间,剑光暴起。


  无数念剑在血染的穹顶下凝结成形,浩浩荡荡汇集,坠落如雨。冲天魔气被困其中,发出怨灵般不甘的嘶吼,渐渐被压制、消噬,终至无形,而就在净天教的三人讶然地望着封印时,谢沧行的魂灵突破肉身禁制,拔剑而起。


  姜世离豁然醒悟,飞身上前来迎,但拳刃只是穿过了那已不存在的躯体。谢沧行不做停留,同样径直从血手面前掠过,举起了玄铁重剑。


  在这一瞬,眼前一闪而过谁的背影,御剑临风,茕茕孑立,竟令他心底蓦地涌出一丝不忍。


  那家伙,会很难过吧。


  本来还想继续纠缠他的,凭空比自己多出了五年,剑术肯定又更上一层了。唉,好不容易能跟他打个平分秋色的。


  “别了吧。青石师兄推演过我的命格,说我命犯天煞孤星。”


  脑海中回想起多少年前的话,照那人的性格,定是又要自责好一阵,看不开好一阵。不知这次还有没有人能陪他喝喝酒,告诉他心之所选,无关宿命;不问前途,也无惧无悔。


  谢沧行握紧了手中剑。这一瞬的犹豫,这一瞬的柔软,这一瞬的白驹过隙、沧海桑田,在后世看来并没有改变什么。人们只会记住他的舍身护印,记住那惊天一剑,幻想着他毅然决然的身影,未有分毫迟疑。


  正在太清殿里维持着法阵的李逍遥陡然睁开眼,强烈的心悸令他分了神,法阵随之有了片刻的黯淡。太武反掌一推,运出更多的灵力填补上这片刻空缺,严声道:“师弟,切莫分心!”


  “……是,抱歉了师兄。”


  在重新入定前的一刻李逍遥想着,之前好像听师侄来通报罡斩回来了。他就说嘛,这人没那么容易翘辫子的,这次出关之后还是不跑了,认认真真陪他打一场。

  

  法阵重又明亮起来,像门外渐渐散去阴云的天空。



  净天教退去后的数日,草谷一直在丹房里闭门不出。这一战中蜀山也伤亡惨重,急需大量丹药,尽管此前她已消耗了太多功力,却还是亲力亲为地炼药,一边静静凝视着药炉内不断变换着色泽的火焰,一边想起了谢沧行。


  外面下起了雨。


  又过了一日,各门下的丹药分配完毕,善后事宜也都处理好了,草谷走出丹房,万里苍穹低倾,仍在垂着无边冷雨。青石立在门口,背对着她,似在用那双无光的眼睛望着天空。


  “师姐,你终于出来了。”他道,声音平平缓缓,无悲无喜。


  草谷微微垂眸。“对不起,让你们担心了。”


  青石摇头,转过身来:“虽然我这么说可能很不近人情,但,还请师姐前去劝劝掌门。”


  “掌门……?……嗯,是了。他心里,定是更苦吧。”


  青石静默了片刻,良久,阖上眼。


  “天道往复,宿命轮回。我们都只是凡人罢了。”


  顺着雨的绵延,草谷行至御风台,走上去的时候李逍遥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地上,身前插着无尘剑,而他紧握着剑柄,将额头靠在手上,似乎就那么在雨中睡着了。


  雨水,顺着他散乱的发丝流下,草谷心里一颤,情不自禁地唤:“师弟……”


  良久后李逍遥才动了下,抬头望向她,这个立在人界力量之巅的男子,像是在数日内迅速地苍老了。


  他笑了,声音沙哑地道:“师姐。你来了。”


  草谷走上前去,抬起手,覆在了男子的头上,像安抚一个孩子。她本想说什么,可终究没有。李逍遥复又转过头,靠在剑柄上,面上的笑意消失了。


  “师姐,我好恨自己。”


  他闭上眼,任由雨水从睫毛滴下,像无穷无尽的眼泪。但草谷知道,这个男人已经没有泪了。


  “从小,我就想成为像爹娘一样的大侠。”他缓缓地说着,说给师姐听,也说给自己。“但自始至终,只有短短的数月,我感觉自己是如愿以偿的。后来灵儿走了,月如也走了。为了蜀山,为了苍生,我亲手将女儿心爱的男子绑在伏魔柱上,百般阻挠他们相见,最终忆如还是带着他离开了,堂堂掌门之女,流落江湖……到头来,我身边的人,一个也保护不了。只有师弟……我曾以为这次一定可以的,因为天塌下来,总还有师兄顶着,要出头也该是我先。”


  草谷长长地叹出口气。那个时候,她还是不知道,还是对天命带着近似医者仁心般的臆想,以为上苍会给他留下点仁慈。她的确不知道。如果早知道的话,此刻,她只会递给他一坛酒。而这坛没有给出的酒,日后将成为她心底最深处的一丝遗憾,永远地绵延不绝。


  清修一世,明了大道无情,明了太上忘情,却终究没能做到。


  宿命的轮盘持续不断地转动着,没有停下。天命之前,任何力量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,记不清李逍遥是几时开始愈发依赖于酒的了,醉里日月长,饮中的世间,有着不可捉摸的洒脱与超然,即便只如梦幻。



  数十年后。


  荒草遍生的蜀山故道,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抓着藤蔓咬牙一点点往上爬。她背着个比自己个头还长的、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,从露出的一段黑铁依稀看得出是把剑,很沉的那种。


  山壁上的浮石机关早已废弃,但道路依然干净。自从蜀山封山结印后,本已封闭许久的故道重又开启,成了外人上山的通道,尽管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来。少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来,扶着膝盖喘了好久,又背好了剑前行。


  日渐黄昏之时,她终于站到了蜀山的东门,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弟子迎上来,问道:“姑娘专程来访,不知有何见教?”


  少女垂着手,有些局促地攥着衣角:“我……我叫暮莲侨,是来还剑的,给一贫长老。”


  “找太师伯?姑娘请稍等,我这就去通报。”


  小道士并不深究她的来意,反正蜀山除了像他这样少数的新入门的弟子,就再没几个人会来了。很快他便得到了答复,回到山门处将少女带往天玑宫。


  暮莲侨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。这么些年过去,在魔教一战中损毁的殿宇也大都重新修葺了,虽不复典籍中描述的仙气缭绕、巍峨生光,却另有一番超然尘世的静谧之感。零星能见几名弟子,或坐在池边与仙鹤低语,或御剑随性而飞,小道士告诉她,别看如今的蜀山门可罗雀,可这些魔教之战后入门的弟子,平均修为之高怕是远胜往日。


  因为,寻常人不会愿意不辞辛劳地爬上难于登天的蜀山故道,拜入一个已淡出江湖的门派,然后以接任七宫长老、永世不出山门为己任。这样的日子听起来虽然值得尊敬,但光是想想就可怕。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来蜀山修道的大都是什么样的人,可想而知。


  暮莲侨忍不住多瞧了瞧前面的小道士,看他年纪轻轻,眉目间却已带着无问尘世的淡然,想来其他弟子也都是像他这样吧。


  她本想问那少年,以后是不是也会继任某一宫的长老,但一转头已到了天玑宫前。两个道长站在那里正谈论着什么,其中那看起来有些落魄、别着酒葫芦的便是一贫了,另一人则是位高挑而娴雅的女子,面容虽年轻,一头秀发却已银白如雪,想来必是草谷医圣。


  “二位太师伯,人已带到了。”少年俯身拱手,也不等回答,径自离去了。暮莲侨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,从未这么近地看着两位大人物,只见一贫拿下了腰间的酒葫芦,仰头饮了两口才转过头来。


  “小姑娘,找贫道何————”


  他的目光落到那露出的剑柄上,瞬间就移不动了。


  暮莲侨学着方才那少年的样子施了一礼,取下背上的剑,解开覆着的一层层布,双手奉上。


  “见过道长……小女暮莲侨,奉婆婆之命特来将此剑归还蜀山。”


  “这……”草谷眸光一动,“罡斩师弟的剑……”


  李逍遥回过神来,走上前去,捧起了剑。暮莲侨见过那样的目光,婆婆临走前也曾有过的目光,就像是看到了久违的故人。


  “……这么沉的剑,怎么叫你一个小姑娘家来送?”他似乎想故作轻松地笑笑,眉头却未曾舒展。


  “婆婆待我好,我肯定要替她完成心愿的。而且,我力气大,不嫌累。”


  李逍遥点点头,目光却没有片刻离开过剑身。“你刚才说,你姓暮?……这的确曾是蜀山的东西,不过早已由剑主的一位朋友带走了,想来就是你说的婆婆吧。故人之友,她可还好啊?”


  “婆婆已不在人世了。”


  李逍遥沉默。见状,暮莲侨忙道:“哦,婆婆走得安详,只是她特意叮嘱,要将这剑带来蜀山,说剑的主人一生纵横江湖,但会希望最后回归师门的,而且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的师兄。”


  “嗯。”李逍遥应了声,不知是在肯定什么,亦或只是表明自己听进去了,良久才又道,“我记得这剑……当时断了来着。”


  “是婆婆请人修铸的。这把剑的材料不稀奇,可据说难得的是冶炼的工艺,已经失传好久了,婆婆花了十几年,一直在找能修好剑的人。”


  又是半晌沉默。


  过了许久,李逍遥终是收回了目光。他没将剑收起来,而是紧紧握在手中,道:“是吗。小丫头,辛苦你了,先在蜀山休息几天吧。”


  暮莲侨乖巧地应了声,离开了。待她的身影消失在传送阵法中,李逍遥执起玄铁重剑,朝草谷笑笑。


  “师姐,你看,他还是回来了。”


  草谷应了句什么,或只是一声叹息,他没注意。这一刹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场雨中,回到了那时的御风台,他靠着剑,头顶是绵延不绝的雨,天穹暗沉,好像再也不会放晴了。


  但其实,他早就该明白的。天会亮,雨会停,不是为了谁,而是因为这就是个颠扑不破的大道理。


  “罡斩师弟心愿已了,想是早入轮回了。天道往复,荣枯为常,该看开了。”


  草谷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入了耳中,李逍遥点了下头,却道:“我知道。冬去春来,缘起缘灭,都逃不过落一句大道使然。师姐,这么些年,你也早已看透我了。我与你们不同,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,想当大侠的店小二。如果这就是大道,我就无需勘破了,这辈子做个凡人,挺好。”


  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,眼光也明净得异常,仿佛在宣布深思熟虑了一辈子后得出的道理。说完这句话后,九十年的岁月,像是在一瞬间倾塌了,雪片般纷纷扬扬堆积在他身上,再也抖落不去。


  事实上,他本已很老了。他是蜀山历史上最不悟大道的一任掌门,向来与凡人同老。


  那是草谷最后一次与李逍遥说话。


  当日夜里,她于丹房中参详典籍,忽而生出一阵莫名的不祥之感,这种感觉很久不曾有了。她立即赶往御风台,夜风轻晃,风中有隐隐的青草芳香,夜幕里星辉无见,月满流霜。


  剑,在御风台落下了。她的师弟一贫就坐在那里,倚靠着白玉栏,静闭双眸。那吹动了草香的风也吹向他,吹动了银白的发丝,三千枯槁,寸寸心灰。他双臂交叠,怀里抱着谢沧行的那把剑,就好像当年练武累了时闭目小憩。他的脸上分明带着笑,不知是见到了谁。


  草谷缓缓走到他身前,俯下身来。手掌轻轻抚过他的发丝,一如数十年前所做的那样。一滴泪从眼中流下,随着月光倾落,照彻这御风台,恍惚中明亮如白昼。


  她抬头仰望着漫空弥散的清辉,想起了师弟曾问过的话。


  何为大道。何为,大道。


  “师姐,如果这就是大道,我就无需勘破了。这辈子做个凡人,挺好。”


  也罢。也好。来世凡尘冷暖,你要保重。



  有谁在唤他。是很熟悉的声音。


  大概就像御风台的雨滴和风吟那样,熟稔于心,但或许比那更早,似乎他一出生起,就已铭记了这个声音。


  黑暗中亮起了光,光线又勾画出了谁魂牵梦萦的影子,往事今生,如影重现。


  ……啊。是你们在唤我。我真是太迟钝了,原来你们一直都在。


  遥远的身影没有留下足够的凝视,在片刻后倏然消散,荧荧点点,虽然微小,却点亮了更浩大的光芒,四周的景象如潮水回涌,而他也情不自禁地向着光的尽头走去,走过了往昔的年岁,数十载春秋,走回了意气风发的少年。


  一片炫目之中,李逍遥慢慢眨了下眼,看到了御风台。


  不,应该说是……一座像御风台的地方。因为真正的那里不可能堆满了酒坛,也没有面前这个倚栏而坐的落拓男子。他屈着条膝,一手搭在上面,另一手将刚刚正饮的酒坛搁下,冲他笑了。


  “第四十九坛。你来了,我以为还能多喝几坛的。”


  李逍遥看着他,久久地凝视着,不发一言。是无法说出口,是不知从何说起,也因为那人其实什么都知道。


  “我怕你喝太多,使错了剑法,还要赖我趁人之危。”不知过了多久,李逍遥走到男子身边坐下,将怀中重剑朝他跟前一横,“你的剑,我带来了。”说罢一手拎起对方放在地上的半满的坛子,仰头饮下两口。


  “你还欠着我一场比武呢。”谢沧行接过剑说。


  李逍遥喘了口气,咂咂嘴。这酒浓烈,他却说不上来是何种,印象里从没喝过。


  “知道知道。等我把酒喝完。”


  谢沧行哈哈大笑:“你不是永远都喝不完了吧。”


  “我像是这种人吗……”


  说罢,李逍遥顿了下,似曾相识的场景,触动了埋在心底的那丝记忆。他也跟着一笑,道:“放心,这次我绝对不跑了。”


  谢沧行似乎有了一瞬的微滞,李逍遥未及看清,就见他又将胳膊枕到脑后,望着天道:“嘿嘿,这还差不多,不枉我等了这么久。”


  李逍遥一声不吭接着喝酒,就差没把脸埋到酒坛子里,以遮住湿润的目光。


  静默弥散在这虚幻的御风台。没有人急于说些什么,没有必要,当一切的风烟与浮云都散去,留给岁月的,只剩无声聆听。


  只有曾被时光的洪流冲散的人才会知晓,原来所有的潮起潮落与辗转辛劳,都不必诉诸于口,都只不过一句这么些年,你好不好。


  我……我很好。你呢。


  我能有啥不好的。


  最后一滴琼浆落尽,随一世的酸甜苦辣入喉。


  该是了结了。


  没有多余的言语,两人默契地立身而起,执起各自的剑。李逍遥看着对方的眼神,还似数十载前的那个青年,他这个师弟,从来就没改变过。这一瞬他忽而生出了一丝不忍,不忍起手,不忍告别;他不知道在四十九年前的那一天那一霎,对面的男子也曾有过这么一丝心软。无关后世,无关岁月。


  他终是抬起了手,无尘剑清光盈满。


  多少年前,在那段曾被他忘记的初遇里,在那座临海的小镇,剑起影落,意气凌霄。


  “等、等等!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!”


  “我叫李逍遥。谢……噗。咳咳咳,谢兄,你资质上佳,是当大侠的料。但是,永远别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想当大侠。”


  “那你是为啥当大侠?”


  “我……”


  剑锋相交,续一场来自半世之前的邀约。两股纯厚的内力激荡,灼烧血液,漫长的等待和煎熬也灰飞烟灭。


  一开始,我什么都不懂,只有满腔热血,想要保护苍生。后来失去了所爱,才明白保护不了身边人,又谈什么卫护苍生。再后来,历经蜀山沉沦,我天天翻来覆去地想,不知何时也终于想通了。其实我想保护的,一直以来,还是最初时想守护的苍生,因为芸芸众生里,你们也在其中。


  原来你们懂得这个道理比我都早,早那么多。


  手腕翻转,侧身而过,另一手接住剑柄,借着风踏起,凌身空中。无尘剑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从天而降的巨大念剑,他站在风里,看着谢沧行也不甘示弱凝出刑锁念刃,与他遥遥相对。异口同声地齐喝,刚劲之力,震煞宇宙。


  “御剑乘风来,除魔天地间!”


  刺目的光芒崩裂,一瞬静寂。李逍遥没有闭起眼,定定地与他相望,将这个男子的音容都刻在了魂魄之底,他的情深义重和落拓不羁,左脸上细长的的一道伤疤,还有此时的慷慨一笑。


  光芒急剧地收敛,耳畔传来崩塌之声,虚幻的御风台开始出现了裂痕。他冲谢沧行笑了。两道身影同时掩映在强烈的光中,李逍遥动了动嘴唇,说了句什么,四野虽已无声,但他知道对方能听见。


  真好啊。这样就已足够了。历经了风雨,以为茕茕独行,却在最终等到了故人来迎,知己重逢。原来他眼中的春去秋来都有人看见,所有陈旧的记忆也有人共回味。


  人生天地间,远行忽如归。


  来世,他仍希望自己是个凡人,一辈子参不透大道,御剑临风,笑醉红尘。他还会记得方才的承诺,以后就不再跑了,如果……还有机会相见————千山万水,不惧奉陪。



————《春分·未远行》完结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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